一
甜荞落地苦荞生,问妹日子落哪春;
问妹日子落哪暂,哥来吃酒送人亲。
甜荞落地苦荞结,问妹日子落哪月;
问妹日子落哪暂,哥来吃酒又陪客……
这首关于甜荞、苦荞的山歌,流传于乌蒙山区的农村。
“哪暂”是乌蒙山区农村的方言,“什么时候”的意思。“送人亲”,也就是别人办红白喜事的时候,去吃酒、送点钱、表示个心意的意思。
问“妹”出嫁的日子,为何要扯上甜荞和苦荞呢?其实,甜荞和苦荞什么时候下种,什么时候开花,什么时候结果,它与妹妹出嫁的日子毫不相干。之所以要把甜荞、苦荞牵扯上,原因有三:一是山歌沿用了《诗经》的比兴手法——先言他物以引出所咏之物;二是甜荞、苦荞与人们的生活太过密切;三是“臭”男人们无话找话说,明明是喜欢眼前这个小妹,偏要扯半天“白”,说一大堆关于甜荞和苦荞的“野话”。明明喜欢眼前的小妹妹,还问她出嫁的日子干吗?小妹妹结婚了,新郎不是你,那不是满肚子的醋意是什么?真是,甜荞和苦荞与爱情有何相干呢?或许,这个时候,这位唱山歌的山里汉子,心里还真像那甜荞和苦荞一样,五味杂陈吧?……
在“天无三日晴”的乌蒙山区,在刀耕火种的“黑羊大箐”,那些贫瘠的土地,也只适宜甜荞、苦荞、燕麦和洋芋生长了。
砍开密林,放一把火,烧出一片稍微平坦和开阔的土地。几撮箕土皮灰,拌上两桶臭烘烘的大粪,那便是农家上好的肥料。朝天一把,抓起拌了甜荞或苦荞种子的土皮灰一路撒下,再随便培上几锄泥土,栽种就算完成了。
“荞盖深,麦盖浅,*豆盖着半边脸。”这是乌蒙山区老家种庄稼的老把式种地的歌诀。也就是说,种荞子培土要培得深一些,种麦子盖泥土要盖浅一点,至于*豆(大豆),适当扒拉点泥巴盖个意思就行了,哪怕还有半边“脸”露在外头,只要风调雨顺,也能长出新芽来……
说是这样说,种荞子也不必把土盖得太深。就算偶尔有一些荞种“半边脸”露在外头,问题也不是太大。
荞子种下去三五天,一阵透雨下过,一颗颗“戴”着“黑毡帽”的“小脑袋”就从泥土里探了出来,那“脖颈”红红的、嫩嫩的。“小脑袋”上的“黑毡帽”,是荞种外边的那层黑壳。没过多久,荞子的幼苗就将“黑毡帽”彻底扔掉,一下子长得很是茂盛。
倘若是种子下得不均匀,荞苗过于密集,还可以拔掉一些。拔掉的嫩苗当然不能扔掉,包括根部在内的整株幼苗,都可做成“荞菜”。用腊肉、豆豉粑做成一锅稠稠的辣椒水,将洗净的嫩荞苗放在烧得滚烫的辣椒水里轻轻焯一下,那便是最美味的荞菜火锅了!
乌蒙山人虽然贫穷,但是,人们做美食的经验却非常丰富。一株荞子的幼苗,也能做成美味的菜肴!
二
从品种来分类,荞子分为甜荞和苦荞。
若从下种的季节来分,秋季下种的叫“秋荞”,春季下种的叫“春荞”。
也就是说,荞子一年可以种两季。
但是,一般来说,春天种苦荞,秋天种甜荞。
甜荞的植株是红色的,开粉红的小花,其籽粒呈菱形;苦荞的植株则是绿色的,花为白色,籽粒略有些鼓胀,颗粒比甜荞稍微小一点。
甜荞和苦荞最大的区别,显然从字面已经知道。甜荞的味道可口香甜,苦荞带有苦味。因其味苦,难以下咽,过去,在我们乡下,苦荞是很不受待见的。
与苦荞相比,甜荞则比较受欢迎。撮半升甜荞,用石磨磨碎,筛去荞壳,往荞面里加半瓢开水,搓搓捏捏拍拍打打,做成一个个圆圆的厚厚的荞粑粑。将荞粑粑放在开水里煮熟,用筷子一个个把它们从锅里夹出来,放在筲箕里晾干。家里有人去背煤、放牛甚至出远门,便可带上几个荞粑粑。途中饥饿时,找一块平坦的开阔地歇下来,生一堆柴火,将荞粑粑面向火堆“站”着,用一根木柴棍从它的“背后”将其顶住,等面向火堆那一边烤*了之后,再换另一边对着柴火烤。烤好之后,一口一口地咬着那被柴火烤得酥脆的甜荞粑粑,让多少路人馋得直流口水……若再揉进一把嫩嫩绿绿的名叫“毛香”的野蒿,做成香甜可口的毛香粑,那更是人间难得的美味!
还可以将甜荞面搅成糨糊状,撒一点点盐巴调匀。富裕一点的人家,舀一勺猪油,或倒一点菜油在铁锅里“烧辣”,将调好的甜荞面糨糊倒在铁锅里,烙好一面后再将另一面翻过来烙,这样就做成了“锅盔”。若有韭菜、小葱,撒几根在荞面糨糊里,烙成的“锅盔”味道更佳。
没有猪油或菜油的人家咋办?好办!
摘几张油桐树的叶子来,用洗干净的油桐树叶将荞面粑粑包好,放在烧烫的铁锅里烙熟,那同样也是难得的美味。吃起来,还有一点点桐子叶的清香呢。
那个时候,老家的山坡上,到处都种着油桐。一到春天,油桐花开得满坡满岭白花花的一片。每到这个时候,老人们便会“从陈年的箱底翻出略有些霉味的”农谚:“勤人莫听懒人哄,桐子开花早下种。”桐子开花了,就要种包谷、苦荞了。
如今,老家的山上已经看不到油桐了。用桐子叶来烙荞面粑粑、麦面粑粑的“手艺”,也许绝迹了吧?
去年,在昭通市盐津县牛寨乡采访,发现那里的农民正在种植油桐。当地的干部向我们介绍,有些人还买桐子叶去做粑粑呢,桐子叶都供不应求哦。我这才发现,用桐子叶做粑粑,并不是我老家人们的“专利”!
还有一种吃法,那就是将甜荞面搓成疙瘩,用甜酒煮,那味道也是“没得说的”。
至于一些缺粮的人家,则是将其作为“主粮”。甚至,他们觉得单独吃甜荞面做的“饭”太过奢侈,还得将洋芋砍成碎粒,滤去洋芋粉之后,将荞面掺和在洋芋碎粒里,搅拌均匀后,放在甑子里蒸熟,那便是非常可口的“洋芋疙瘩饭”……在粮食紧张的那些年月里,家住乌蒙山区农村的人,或许都“品尝”过这样的“美味”吧?
至于苦荞,那是不能做成甜荞那样的粑粑的。如果像做甜荞粑粑那样,把苦荞粑粑放在开水里煮,是没法捞出来,一下子就煮成一锅“糨糊”了。
做苦荞粑粑的时候,将荞面做成一个个圆饼,放在青冈柴烧成的“子母灰”里,焐上十来分钟,直将苦荞粑粑烤出一层焦*焦*的外壳来。一番吹吹拍拍,弄掉苦荞粑粑表面上的那层白灰,掰一小块放在嘴里,轻轻一嚼,清香可口,苦中回甜,倒也无比地惬意。
也有人家把苦荞做成窝窝头。不过,苦荞窝窝头要在刚刚蒸熟的时候趁热吃。放冷之后,又硬又苦。
也有人将苦荞做成荞饭或者像甜荞那样的“洋芋疙瘩饭”。但是,在过去,人们始终对它不“感冒”,特别是小孩。
三
有段时间,村里有人传言,说威宁那边的人将苦荞做成荞酥,其味可口,根本吃不出苦味来。
这样的“神话”真是让人难以置信,许多人认为这纯属造谣。苦荞不苦,那还叫苦荞吗?
还有一阵子,又有人“造谣”说,苦荞的营养价值比甜荞高呢。村里人根本不相信,认为这完全是“胡诌、乱说、妖言惑众”。想都想得到,那么难以下咽的东西,营养价值居然比甜荞高,“哄*还差不多!”
后来才明白,营养价值与口感确实无关。苦荞的营养价值的确比甜荞高多了!它不仅含有我们人体所需的多种元素,还有降血压、血脂等功效,可有效防止胆固醇在血管壁上沉积,从而避免血管硬化,减少冠心病、脑梗死、脑溢血等疾病的发生。苦荞真是难得的宝物啊!如今,一些人还将苦荞开发成“苦荞茶”了。
可是,在过去,苦荞在我们心目中,的确是没有什么地位的。和甜荞相比,苦荞的美感也要差得多——甜荞的枝干是红色的,看上去比较鲜艳;而苦荞呢,则是绿色的,看上去平淡无奇。甜荞开花的时候,粉红的一片,热热闹闹,蜜蜂嗡嗡嘤嘤,真是充满诗情画意;苦荞开着白花,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缘故,我感觉,苦荞花开的时候,似乎就没有蜜蜂去采蜜,总给人一种“冷屁秋烟”的感觉。
也不怪人们要对苦荞产生抵触情绪。乌蒙山区的庄户人家,日子本来就很苦很苦的了,都希望有朝一日苦尽甘来。而苦荞,却给人们带来那么重的苦味,这不就让这悲苦的日子苦上加苦了吗?
好在,山里人的日子“挨一挨”“吼一吼”也就过去了。“吼”上几句山歌,荞子就“点”下去了;“吼”上几句山歌,荞子就破土长出新芽了;“吼”上几句山歌,荞子就长得满坡满岭的了;再“吼”几句山歌,荞花就开得汪洋恣肆。一阵秋雨过后,荞子就变得籽粒饱满。伴随着几声“嫩悠悠”的山歌,荞子就收割好了。阵阵“砰砰砰”的响声,横七竖八的连枷在乡村小院“打出了”一曲丰收交响乐。
阵阵荞粑粑和荞饭的清香,就让小村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味道。
说起甜荞红色的植株,让人不仅想起一则与甜荞有关的故事。说的是一位跳出“农门”的孩子,进城读了几年书,回到家里后,一天,这位“秀才”和他父亲去地里干活,看到地里的甜荞幼苗,便问他爹:“父亲大人,这红秆秆绿叶叶的是什么?”他爹一听“*火”起,说:“你才进城读了几年书,怎么连甜荞都认不得了?是不是忘本了?”说罢,抄起家伙要打儿子。儿子赶紧求饶,表示知错即改。
是的,我们农村人,无论你当多大的官,干多大的事,赚很多的钱,都不能忘本,不能装蒜。“屁眼里夹杂着荞麦皮的屎都还没屙干净,居然就认不得‘红秆秆绿叶叶的植物是啥东西了’”。
那时,我们一帮“小把戏”喜欢钻进脱了粒的荞草里“躲猫猫”。这时,经验丰富的老人们就会提醒:只能在甜荞草里玩,苦荞草湿气重,放在牛圈里,连牛也会患上风湿而致瘫痪呢!
老人们还说,过去,人们不懂常识,用苦荞草给“坐月子”的妇女垫床铺,结果,等她坐完“月子”之后,整个人就瘫痪了。因此,老人们提醒,用荞壳做枕头,只能用甜荞,苦荞是不能用的!
真没想到,甜荞和苦荞会有这么大的差别。
四
在我们乡下,荞子并不是主粮,而是被排除在“五谷”之外的“杂粮”。
在年景好的时候,只要包谷、水稻丰收,人们一般不会想到荞子。
当年景不好,庄稼歉收的时候,人们才会想到,种一季春荞或秋荞来弥补一下“亏空”。
乌蒙山区气候恶劣,春夏之交的时节,往往会天降冰雹,水稻、包谷、洋芋等作物会被打得颗粒无收。大春作物受灾之后,人们会采取补救措施,那就是种秋荞。
秋荞还可以套种在包谷地里。
当包谷渐渐“蔫须”的时候,将包谷地深挖一遍,然后点上荞子。
收完包谷,砍掉包谷秆,荞子也就在砍过包谷秆的坡地里开满了小红花了。
有一年,我家种的一片甜荞长势喜人。看着沉甸甸的籽粒将荞秆坠弯了腰,一家人都无比欣喜。我们正叨念着:“荞子可以收割了,明天大家来割一天荞子……”一边叨念着,一边回想着甜荞粑粑那种特别的香味,不停地咽着口水。突然天边响起一声“炸雷”。心想,这么万里无云的天气,应该不会下大雨吧。
我们往回走的时候,天越来越黑。我们只得加快速度。
刚跑到家,狂风大作,暴雨如注,大颗大颗的冰雹打得大地噼噼啪啪作响……
真是怪事了,深秋时节了,居然还下冰雹。我们家的那些还没收割的甜荞,会不会……
等暴雨停了之后,我们迫不及待地跑去看那地里的甜荞。
哪里还有什么甜荞,荞杆被冰雹全部砸得稀烂,枝干上一粒荞子都没有……
一季的收成就这样没了。美美的希望,就这样破灭了……
五
在我们老家,苦荞除了作为粮食填饱那些辘辘饥肠之外,还有一个不太为人知道的用途——那就是“打粉火”。
过去,山里人家有小孩夭折,总要请个端公来做上一则法事,驱一驱“*”。
在乌蒙山区,一些原始、蒙昧的痕迹还比较明显。那种用火来驱赶妖魔*怪或野兽的习惯仍然还在延续着。比如,“打粉火”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证。端公举着一把用灌木柴捶碎晒干烧出熊熊火焰的“响槁”,口中念念有词,随后抓起一把苦荞面,朝着火把扔了过去,“轰”地一声,苦荞面在空中燃起熊熊火光。我想,“这一刻,那些残害事主家孩子的‘厉*们’,早已‘吓’得逃之夭夭了吧?”
当然,也有因为“打粉火”失了手的:一把苦荞面扔出去之后,烧着了事主家的蚊帐,或者什么可燃物,火苗“呼”地一下蹿上了屋檐、房顶,一下子闯了大祸……
那一刻,端公和事主家的内心深处,真是比苦荞的苦味还要苦啊!
如今,科学文化得以普及,加之医学比较发达,农村少有孩子夭折现象,“打粉火”这样愚蠢的事情,也就没有市场了。知道苦荞面可以用来“打粉火”的,已经没有多少人了!
六
甜荞虽然比苦荞好吃,但它似乎比苦荞更要“娇贵”一些。若土地太贫瘠,海拔太高,那是不出产甜荞的。
而苦荞呢,则不择土地肥瘦,就像乌蒙山区那些坚韧不拔的汉子,就像乌蒙山区那些随遇而安的女人。上帝抓起一把“苦荞”,往乌蒙山的褶皱里随手一抛,一片片“苦荞花”便在乌蒙山的大山深处开成一个个僻远的村庄……
苦命的山里人,和苦命的苦荞,也便心安理得地在大山深处相依为命,走过一段又一段曲折崎岖的艰难岁月。
有一年,在昭通市永善县的伍寨乡采访,一位农妇这样哭诉道:“那年天气特别‘怪’,六月间了,还在打霜,洋芋没收成,苦荞也没有收成。那年我坐月子,没有吃的,只得去采一种野荞子,清汤寡水地煮来吃。那种野荞子又苦又涩。吃过野荞子之后,孩子再也没奶水吃了……”
伍寨,那是一个高寒的地方,苦荞的产量低得可怜。那苦荞的植株,长得很矮很矮,一株‘单蒿蒿’的荞秆上,稀稀拉拉地结着几粒荞子——可不像我们老家那样,再贫瘠的土地上,苦荞的秧苗也长得高高的、旺旺的,结着密密麻麻的荞子。到了那样高寒的地方,你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作“物力维艰”,你才真正体会到山里人的日子是多么的艰难!
当然了,近些年来,通过退耕还林、脱贫攻坚等一系列好*策的扶持,伍寨乡的群众早已不再靠吃洋芋和苦荞过日子,那种连苦荞都吃不上的时代,早已一去不复返了。
我还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,有一年,听说别的班里一位同学去世了。学校发电报请那位同学的家长到学校处理后事。那位同学的父亲从一个非常边远的乡村赶到学校,走路、坐车,再走路,一路折腾,历尽千辛万苦,终于赶到学校。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去世,还以为真的只是“病危”。因为路途太遥远,他还煮了一袋洋芋、做了些苦荞粑粑带在身上,一路上当“晌午”。等他赶到学校,得知儿子去世的噩耗,一下子就昏厥过去,带在身上的洋芋和苦荞粑粑滚满一地……
要知道,对于一个靠苦荞和洋芋度日的农民,能够供一个孩子进师范学校读书,那是何等不易。这样的人,对于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庭,那绝对是天大的希望。这样的人突然没了,对于他的家庭来说,那打击是何等之大啊!
农村人的命真是苦啊!不遇天灾人祸,平平稳稳地过着日子,那倒还不觉得,要是突遇天灾人祸,就像长在地里的荞子,遭遇一场冰雹,本来就很艰难的日子,就苦上加苦了。
苦荞的苦味算什么?我觉得,那些年月,乡下人的日子,比苦荞苦得太多太多了!
无论怎样艰辛的日子,在那些卑微的生命面前,都不算什么。那些苦荞一样坚韧不拔的生命,面对乌蒙山的风雨雷电,照样要开出绚烂的花朵来。
时代在进步,社会在发展,如今,苦荞的命运也在发生着转变。乌蒙山区,正经历着一场日新月异的变化。
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,那火红的朝霞,像一片粉红色的甜荞花,将乌蒙山区的春天,装点得绚烂无比。
END
郭春柏
贵州省纳雍县人,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发表文学作品,从事过教师、编辑、记者等职业,现供职于云南*协报社,有散文、小说等作品散见于报刊,亦获过一些奖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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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丨
昭通日报